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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-9-27 08:54 上傳
二
1985年的夏天,三洲圩的前方是滔天的洪水,后方是火辣辣的太陽。劉大樹和趙彩云把我留在家中,哪怕我哭破嗓子也不管用,這讓我感到無比的絕望。我只好接受父親和母親已經(jīng)離開的事實,短暫地延續(xù)了與劉波之間的友誼。并在有意無意之中,為結(jié)束這段友誼留下伏筆。
我和劉波來到盛小滿家中,走進一個黑暗的房子。這間房子沒有窗戶,只有屋頂幾處細縫射進一點白色的光亮。這些細微的光亮,若有若無,讓人看清這間房子的黑暗。
我站在黑暗之中,微微有一點害怕。因為我和劉波的來到,盛小滿第一次成為這間黑屋子的主宰。他非常驕傲地說:
“我只要跑進這間黑房子,盛五月就再也找不到我了。”
他站在一個半人高的密閉的鐵桶前,手中拿著一個帶松緊箍的鐵蓋子,對我和劉波說:
“等我鉆進這個鐵桶,你們把蓋子緊上,那樣我就出不來了。然后,你們從一數(shù)到一百,再把我放出來。”
盛小滿鉆進鐵桶,蹲了下去。劉波把鐵蓋蓋上,再將上方松緊箍一緊。就這樣,盛小滿被鎖在鐵桶里,再也出不來了。
劉波開始數(shù)數(shù):“一,二,三——”
還沒數(shù)到一半,盛小滿在里面使勁地拍打著鐵桶。鐵桶發(fā)出一陣悶響,從里面?zhèn)鱽硪宦暭贝俚暮艉埃?br />
“你數(shù)快一點。”
劉波一邊數(shù)數(shù),一邊得意地大笑。他的笑聲嘎然而止,以免里面的盛小滿聽見。那一刻,他似乎明白了,盛小滿的命運就掌握在自己手中。盡管,這種短暫的掌控,是以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別人掌控為代價。
“你數(shù)快一點。等會輪到你,我也數(shù)快一點。”
劉波似乎數(shù)快一點了,又有意無意地把這種節(jié)奏拉長。數(shù)到一百,他輕輕地把蓋子打開。只見盛小滿滿頭大汗,臉色發(fā)白,癱坐在鐵桶里。
劉波驚訝地問:“你很難受嗎?”
盛小滿使勁地拍打著胸脯,大口大口地喘著氣。等他緩過神來,一臉壞笑地說:
“我其實一點也不難受!
他安慰劉波:“我不僅不難受,反而覺得現(xiàn)在吸氣,比以前吸氣更舒服了。”
可憐的劉波對盛小滿的話半信半疑,只好將自己的命運交給他。劉波兩只腳一前一后邁進鐵桶,一臉惶恐地蹲下去。盛小滿手上拿著鐵蓋子,準備把鐵桶蓋上。我沖劉波吼道:
“你不要和他玩這個游戲。”
劉波一句話也不說,他蹲進鐵桶,聽憑盛小滿把蓋子鎖上,F(xiàn)在,劉波的命運掌握在盛小滿手里了。而我,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。
盛小滿不緊不慢地數(shù)著,他數(shù)得比劉波慢。但我覺得盛小滿并沒有撒謊,如果剛才劉波沒有放他一馬,他可能會數(shù)得更慢。盛小滿數(shù)到一半,里面沒有半點動靜。這讓他有一點挫敗感,數(shù)數(shù)的腔調(diào)拖得更長了。
我有點著急了,使勁地拍打著鐵桶,大聲喊:“劉波——”
劉波沒有說話,他說不定已經(jīng)死了,這讓我感到很悲哀。他雖然經(jīng)常和我打架,但畢竟是我的哥哥。要是劉波死了,劉大樹肯定會要我的小命。我又一次大聲喊:
“劉波,你聽見沒有啊?”
劉波依然沒有回答,他在鐵桶中怕是睡著了,沒有一絲聲息。盛小滿也有一些害怕,但他數(shù)得依然很慢。要是他突然加速,這就不打自招,表明他之前數(shù)得太慢了。
等他數(shù)到一百,雙手哆嗦地把鐵桶打開。劉波滿頭是汗,雙目緊閉,整個人像睡著了一樣,靜靜地躺在鐵桶里。
我不確定他有沒有死,我看著盛小滿,希望能從他臉上看到答案?墒鞘⑿M也不知怎么辦,時不時地看著我。過了一會,劉波緩緩睜開眼睛,長長出了一口氣。
我又驚又喜:“我以為你已經(jīng)死了。你怎么不去死呢?”
可劉波并沒有搭理我,他只比我大兩歲,卻像一個大人一樣經(jīng)常忽略我的存在。我覺得我的擔心是多余的,還不如在一旁看熱鬧。我很悲傷,站在那里,心想黑房子并非一無是處。只有在黑房子里,一切憂傷的表情,別人都看不見。否則,他們沒準又要笑話我了。
盛小滿也很吃驚:“你為什么一直不說話?”
“我發(fā)現(xiàn)在里面與在水里一樣,需要憋氣!
劉波又說:“你見過誰在水底下說話嗎?”
盛小滿恍然大悟:“怪不得你全身上下,從頭到腳,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!
——
我感到有一絲恐懼向自己襲來,趁他們不注意,趕緊逃離這間黑屋子,向自己家中走去。我聽見盛小滿對劉波說:
“你趕緊去把劉濤抓過來,現(xiàn)在該輪到他了!
我哇的一聲哭了,又不敢哭出聲來,忙把聲音壓在嗓子里。我整個人都在打哆嗦,不停地四處亂竄。這四周沒有一個大人,要是我被他們抓住了,肯定會被鎖進那個鐵桶里。至于他們放不放我出來,我就不知道了。
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一個人像死了一樣躺在一個鐵桶中。我確信,人死后就是睡著了。但這個入睡的過程非常痛苦。他們向我展現(xiàn)了死亡的不同階段。盛小滿展現(xiàn)了在掙扎中死去。劉波展現(xiàn)了死后難以言說的平靜。
他們不緊不慢,四處尋找我。反正在大人回來之前,他們還有足夠的時間。我發(fā)現(xiàn),為了讓這種尋找過程更加有趣,他們甚至好幾次對我視而不見。于是我更加堅信,他們在抓到我的那一刻,絕不會輕易地放過我。
趁他們不注意,我順著低矮的窗戶,顫巍巍地爬上我家的屋頂。我站在高處,開始放聲大哭。兩人聞訊趕來,見后大吃一驚。劉波說:
“你趕快下來!
我還是一個勁地哭,我的身子抖動得厲害,差一點就從上面掉下來了。屋頭并不高,掉下來也摔不壞,關(guān)鍵是會把屋頂?shù)耐卟葔牧。這樣一來,那事情可就大了。盛小滿也很驚訝,他趕緊澄清道:
“你要是不下來,出什么事可別怪我。”
我搖了搖頭,覺得他睜眼說瞎話。他剛才差一點悶死劉波,現(xiàn)在又想把我關(guān)進那個密不透風的鐵桶里。我站在屋頂上,這是村莊最為安全的地方。
我小心翼翼地走向屋頂最高處,向屋后棉花地的方向望去。我覺得,要是劉大樹和趙彩云把我?guī)У矫藁ǖ,劉波和盛小滿就不會傷害我了。實際上,不怪劉波和盛小滿,要怪就怪劉大樹和趙彩云。他們才是我和劉波共同的敵人。
劉波有時也這樣認為:劉大樹和趙彩云先造了他,再造了我。他們讓我們彼此牽制,整天打打鬧鬧。他們就可以溜之大吉,頭也不回地走向莊稼地。
我哭哭啼啼,淚眼朦朧,差一點就睡著了。我坐在屋頂上,恍惚間以為坐在泥巴地上,整個人像雞啄米一樣,隨時都有可能倒頭就睡。
劉波急得大聲喊:“你可千萬不要睡著了!
——
一個高個子少年從門前走過,此前我從未見過他。他笑容滿面,向我走來。我見過這個村莊很多人,但沒有一個人笑得像他那樣燦爛。再后來,我一直作為一個旁觀者,不斷地游蕩在他身邊。不過,他再也沒有關(guān)注過我。他在路上看見我,經(jīng)常會發(fā)出會心一笑。但這種笑容與給其他人的笑容并無區(qū)別。這讓我感到非常的失落。所以,我后來常;叵肫鸬谝淮闻c他說話的場景。
他高聲喊道:“你可真厲害,小小年紀居然爬那么高。”
劉波和盛小滿面面相覷,有些狐疑地看著他。我停止哭泣,甚至忍不住地笑出聲來。我以為其他人沒有聽到我的笑聲,又咿咿呀呀地哭了起來。
他指著劉波和盛小滿:“是不是他們欺負了你?”
我淚流滿面,嗚咽著說:“是的!
兩個人都說:“我沒有。”
這個高個子少年向我招手,指了指自己的耳朵,意思是只說給他一個人聽。等我走到屋檐邊,他一把抱住我,把我從屋頂上接了下來。
他牽著我,沿著三洲大埂把我?guī)蛄硪粋地方。沒走多久,我看見一個面容消瘦的老人。她一臉滄桑,老遠就呼喊著我的名字:
“劉濤”。
從這個老人口中,我知道這個年輕人叫孫有來,他是一個沒有親人的孩子。此刻,他正在為自己的愛情而努力。
從孫有來口中,我知道這個老人就是我奶奶盛氏。此時,她正在我伯父家度過為期一年的時光。我父親劉大樹與他哥哥劉小苗老死不相往來。以至于我在半年前還與盛氏朝夕相處。到了此刻,我已經(jīng)把這個老人給徹底地遺忘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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