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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讓你到荒涼的無人區(qū)守邊防，從零開始開拓新生活，你愿意嗎？
如果和你一起生活的人都離開了，家園重新變成無人區(qū)，除了羊群就是與孤獨為伴，你還愿意繼續(xù)堅守嗎？
不知你的答案是什么，但是魏德友老人用半個多世紀執(zhí)著的堅守告訴我們他的答案：我愿意！
為了這個承諾，他走過的巡邊路相當(dāng)于繞地球赤道五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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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-10-19 11:44 上傳
塔城邊境管理支隊吉也克邊境派出所民警哈爾肯·阿斯哈爾（中）向放牧巡邊的魏德友（左）、魏萍了解邊境情況（6月9日攝）。新華社記者 胡虎虎 攝
一
早晨六點，新疆塔城，位于邊境的薩爾布拉克草原上，晨光還沒有喚醒沉睡的土地，魏德友在黑暗中睜開雙眼，摁亮電燈。歲數(shù)大了怕冷，雖然初秋的天氣依然暖和，魏德友還是穿上了兩條褲子。簡單洗漱了一下，早飯更是簡單：前兩天買的馕已經(jīng)有點干硬，顫顫巍巍的牙齒降服不了，掰成塊扔進碗里，倒了一碗老伴兒剛燒的開水，干硬的馕塊迅速變得綿軟，正適合這位八十歲的老人。
門口的桌子上，是陪伴了他許久的收音機、水壺、望遠鏡，魏德友把它們依次掛到脖子上，戴上一頂褪色的帽子。清晨的陽光已經(jīng)灑在草原上，羊群也醒來了。
誰能想到，八十歲的老人，腿腳相當(dāng)靈便！三兩步走到羊圈前，打開圈門，羊群一涌而出，順著圍欄吃草。
其實，自從二女兒魏萍回到老人身邊接過了羊鞭，魏德友已經(jīng)很少出去放羊了。這天魏萍有事要出門，魏德友便像此前五十幾年的每一天一樣，一邊放羊，一邊巡邊。
二
時光是如何把一個風(fēng)華正茂的小伙子變成如今的耄耋老人呢？
羊兒悠閑地吃草，魏德友腦海中回響起自己復(fù)員時向組織保證的聲音：到新疆去，聽黨指揮，守衛(wèi)邊疆，建設(shè)邊疆，再苦我也不離開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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拼版照片：左圖為魏德友年輕參軍時的照片；右圖為放羊途中的魏德友（資料照片）。新華社發(fā)
那是1964年，部隊動員復(fù)員軍人到無人區(qū)放牧守邊，屯墾戍邊。來不及回家和父母告別，更來不及見一見從未謀面的未婚妻，魏德友和一百一十七名來自不同部隊的戰(zhàn)友就踏上西行的火車，再轉(zhuǎn)汽車來到了邊境，成為兵團工二師12團二連一名職工。兵團九師成立后，隸屬于九師161團。
真是荒涼啊，除了一腔熱血和遍地荒草，可真是什么都沒有！先住進牧民閑置的空房子，門框真矮，進出門都要碰頭，還快要倒塌了。好在，一群小伙子有的是力氣，挖出了屬于自己的地窩子——地上挖個大坑，上面搭上木頭，再蓋上葦席，壓上一層土，兩片破麻袋掛在門口——這就是住人的地方。
向遠處望去，魏德友似乎在尋找戰(zhàn)友陳秀倉的墓——剛來了半年，陳秀倉在放牧?xí)r遭到狼群襲擊，被咬傷后患了狂犬病，大家照顧了他七十天后，還是沒能救下他的生命。陳秀倉不但是戰(zhàn)友，還是老鄉(xiāng)。守靈時，魏德友向戰(zhàn)友保證：你安心走吧，我替你守著！
魏德友沒有失信。
至今，他還記得鋼槍貼著臉頰時刺骨的冰冷。1969年，魏德友加入“鐵牛隊（武裝民兵隊）”。那時候，放牧是邊防斗爭最激烈、最危險的工作，魏德友主動要求擔(dān)任牛群組組長，從二連連部搬到了更靠近邊境線的薩爾布拉克。
慢慢地，這片荒涼的無人區(qū)熱鬧起來了，種下的樹長高了，葡萄架下有了陰涼，瓜果蔬菜飄香。
三
1981年，二連被撤并，職工們都被分流到了其他連隊，薩爾布拉克又變成了無人區(qū)。
走？還是留？魏德友認真考慮過。
走了，生活會舒適一些，但是邊境線怎么辦？這么長的邊境線沒有邊境設(shè)施，六公里以外的邊防連人手少，薩爾布拉克地勢低，有個啥事情，邊防連也看不到。雖說有牧民，但他們逐水草而居，一年只有四個多月在這里放牧，其他時間這里就真的成了無人區(qū)。
可是留下，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。但自己曾經(jīng)的保證在耳畔響起：“再苦我也不離開！”
最終，有十來戶人家選擇了留下來，其他人家在連部附近，薩爾布拉克只剩下魏德友一家。再后來，其他人家也因為退休陸續(xù)搬走進了城。
時任轄區(qū)邊防連連長白松交給魏德友一架望遠鏡：“你有戍邊經(jīng)驗，請你給我們當(dāng)護邊員，行不？”原本留下就是為了守邊，哪有不行的？可魏德友沒想到，留下來的日子是這樣艱難。
一開始，連隊牛群還在，魏德友依然負責(zé)放牛。1984年春節(jié)前，連續(xù)下大雪，牛群沒草吃，魏德友大年初一趕著牛群往山上轉(zhuǎn)移，走了四天才走到，一路上又冷又餓，牛群損失了近半數(shù)。那年秋天，連隊把牛都賣了，只剩下魏德友的三頭牛、二十只羊。到1988年，在魏德友的悉心照料下，羊群發(fā)展到一百多只，魏德友還義務(wù)幫邊防連放著近兩百只羊。
有一次，大雪下得天昏地暗，魏德友看不清眼前的路，天色越來越暗，卻仍找不到回家的方向。汗?jié)竦囊路下錆M了雪，又被凍了起來，身上像裹了一層硬殼，一動就窸窣作響。腳步越來越沉，他已是筋疲力盡。
“如果今天回不去，我還有什么遺憾嗎？這輩子都在放牧守邊防，我算是守住了自己立下的誓言。可是妻子怎么辦……”魏德友在與風(fēng)雪的較量中開始不自覺回望自己的一生。就在這時，他看到了微弱的光線，趕緊拿出應(yīng)急手電筒向亮光方向閃，正在巡邏的邊防官兵發(fā)現(xiàn)了他，帶他回到家，已是半夜。
妻子劉景好在家擔(dān)驚受怕地等了半宿，有心出去找，又不知往哪個方向去，在院子里徘徊了許久，聽到魏德友回來的聲響，迎了出來，埋怨的話都到了嘴邊，但看著他凍得渾身哆嗦，什么也沒說出口。妻子轉(zhuǎn)身默默燒了一鍋熱水，自己偷偷哭了一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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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德友老兩口在家門前合影（2016年7月23日攝）。新華社記者 江文耀 攝
春秋季，牧民們回到薩爾布拉克放牧，為了豐美的水草，羊群總是喜歡往邊界去，每次看到，魏德友都要上前勸說：“邊境無小事，萬一不小心越界被發(fā)現(xiàn)，后果可能很嚴重。”
1992年的一天早上，魏德友像往常一樣早早起來準備趕著羊群去巡邊。卻只見羊圈門大敞著，聽不到一聲羊叫。
魏德友慌了，喊起妻子，倆人腦子里都是“轟”的一聲：這羊要是出事兒了，一家人的生計就完了不說，還有邊防連的羊呢！倆人沿著痕跡一路追到了山里，一路上都是慘不忍睹的死羊——被狼咬死的。倆人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找，一直找到山坳里，才找到剩下的羊群，一數(shù)，死了一半多。
“老魏，我陪你守了快三十年了，除了一開始，再沒有抱怨過吧？可是現(xiàn)在這個光景，還怎么過�。÷犖乙痪鋭�，咱搬家吧？”劉景好哭著央求。
可魏德友紅著眼睛，犟脾氣上來了：“越是這樣越能說明咱們守邊的重要性，我要一直守在這里！”
這么多年，劉景好知道老魏的脾氣，聽了這話，知道沒法再勸，只能住了嘴，開始一邊流淚一邊默默收拾。魏德友趕著剩下的羊群又出了門，他要去邊防連匯報情況，慢慢償還這些損失——用了整整十年才還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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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魏德友老兩口的家（2016年7月22日攝）。新華社記者江文耀攝
收音機里開始播放午間新聞，魏德友從回憶中回過神來，撫摸著老朋友——跟著羊群早出晚歸，收音機曾是夫妻倆了解外面世界的唯一途徑。有時收音機被雨雪淋濕，“話匣子”變成了啞巴；有時遇到緊急情況，口袋里的收音機什么時候被甩出去也不知道。魏德友就一次性買好幾臺存著，五十多年來用壞了五十多臺收音機。
四
“劉景好來電！”老人機傳出響亮的聲音，接起電話，是妻子叫他回家吃飯。
回家的路上，腦海中又出現(xiàn)了那個梳著兩條長辮子的姑娘，魏德友不由得嘴角上揚：這是第一次見面時老伴兒的樣子。
1967年，魏德友第一次從新疆回老家山東探親，準備結(jié)婚�；氐郊�，第一次見到定親好幾年的未婚妻，長辮子、大眼睛，人機靈，嘴又會說，還當(dāng)著生產(chǎn)隊隊長，是個能干的姑娘，魏德友歡喜得不得了。
“跟我結(jié)婚后就得去新疆，你愿意不？”魏德友生怕姑娘不答應(yīng)。
“那新疆好不？”劉景好也沒扭捏。
“俺覺得好！月月發(fā)工資，生活比家里強！”顯然，魏德友只挑好的說。
簡單辦完婚禮，劉景好跟魏德友扛著一口裝著行李的紅色木頭箱子，坐上火車一路西行，越走越荒涼。到了烏魯木齊，又換汽車，到了塔城，干脆沒有車了——7月份，一路走一路下雨，從塔城到二連的四十多公里路，都是翻漿路，車根本走不了。住了一宿，把箱子寄存在塔城的戰(zhàn)友家，倆人披上雨布開始步行，泥濘道上深一腳淺一腳，劉景好拽著魏德友的衣角，天擦黑了才走到。
遠遠一眼望過去，除了一些小土包啥也看不見。聽到聲音，大家都跑出來看魏德友帶回來的媳婦兒。“也沒房子啊，大家是從哪里來的？”劉景好看著一群像是從地里鉆出來的人，一臉問號，魏德友才笑著給她講啥叫地窩子。
劉景好貓著腰踏進低矮漏雨的地窩子，一下子驚呆了：一張床、一盞馬燈、一個土塊壘的灶臺，能轉(zhuǎn)身的地方不足兩平方米。累了一天的劉景好這一晚上竟然失眠了，嗡嗡叫的蚊子，還有牛虻，咬得她全身都是包，喝了水還鬧起了肚子。
第二天一早，魏德友出去干活，劉景好思來想去心一橫準備回老家，“回去繼續(xù)當(dāng)生產(chǎn)隊長干我的工作去！”收拾了幾件隨身的衣服，打成包袱往肩膀上一掛就出了門。
魏德友回到家一看沒人，一問鄰居，知道劉景好背著包袱走了，拔腿就追，追出一公里多，到紅橋橋頭才追上，劉景好一屁股坐在橋頭就開始哭�！澳氵@方向都跑反了，去塔城得往巴什拜大橋那邊跑啊！”魏德友被妻子逗笑了，笑完又接著勸：“這樣，你先跟我回去，我答應(yīng)了部隊的事情，就要做好。咱好好干兩三年，等到這兒不需要我了，咱就一起回老家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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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德友在放牧趕羊途中用手機和女兒聯(lián)系（6月8日攝）。新華社記者 胡虎虎 攝
沒想到，這個承諾，整整五十年之后才兌現(xiàn)。魏德友和妻子一直過著“家住路盡頭，放牧為巡邊”的生活，“我們兩個不能同時離開，總得留一個人守著邊境線�！�他家從此成了“不換防的夫妻哨所”。直到2017年，女兒魏萍回到草原接過父親手中的羊鞭，老兩口才第一次一起回了一趟老家。
五
還沒進門，就聽見院子里傳來說話聲，長辮子姑娘早成了白發(fā)老嫗，沒變的是干起活兒來的利索勁兒。劉景好正里里外外忙著，切西瓜、煮餃子，幾位身穿迷彩服的戰(zhàn)士跟進跟出要幫忙，可劉景好哪里給他們機會！原來是邊防連即將退伍的戰(zhàn)士前來跟老兩口告別。
是啊，邊防連從1964年7月駐守這里到現(xiàn)在，先后換了二十三任教導(dǎo)員、二十四任連長，只有老魏叔一直在這里，大家都說是“鐵打的魏叔流水的兵”。
因為常年幫邊防連義務(wù)守邊、放牧，邊防連的戰(zhàn)士們巡邏時也把魏德友家當(dāng)作一個歇腳的地方。魏德友從來不要護邊補助。后來國家有了政策，給他發(fā)護邊員工資，他也堅決不要，“我有一份退休工資，干啥要兩份？”
平時沒啥能幫得上魏德友的，1992年，一批戰(zhàn)士退伍前看魏德友家的半地窩子實在破舊得不成樣子，便幫他蓋了幾間土房子，直到現(xiàn)在，老兩口還住在這里。
五十多年，魏德友勸返和制止臨界人員千余次，堵截臨界牲畜萬余只。他巡護的區(qū)域內(nèi)，沒有發(fā)生過一起涉外事件。直到今天，邊防連的戰(zhàn)士們都說，有老魏叔守著，他們放心。
可這種放心背后，是魏德友對家人的愧疚。
老兩口離不開薩爾布拉克，孩子們要去團場上學(xué)，只能住校，或者租個房子，大的帶小的。魏萍七歲就帶著妹妹跟著哥哥姐姐租房住了，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一趟。魏德友記得有一年寒假，雪下了好大，通信不便，也不知道孩子們啥時候回來，又不能丟下羊群去接孩子。有一天魏德友巡邊回到家，看到幾個孩子在屋里凍得發(fā)抖。見到父母，魏萍忍不住大哭：“路上雪太深了，我們走不動……”魏德友心疼地抱起女兒，讓老伴兒把火爐子燒得旺一些，他的心里在流淚。
為了守邊，五十多年間魏德友只見過母親一面，而父親1979年被接到薩爾布拉克幫忙照看孩子，孩子長大后才回了老家。后來父母先后去世，等收到消息都已經(jīng)過去了幾個月。大雪封山，魏德友只能寄回“盡孝錢”。不善言談的他啥也沒說，但劉景好知道，他有多傷心——“接到消息后，好幾個晚上他都翻來覆去睡不著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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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3年，邊境界碑、圍欄正式開始使用，他撫摸著中國界碑潸然淚下，“守了那么多年邊，能夠見證這一莊嚴時刻，心里很激動�！�
有了邊境設(shè)施，老爹老娘總該放心了吧？魏萍在團場買了一套房子給父母養(yǎng)老，結(jié)果老兩口一天也沒去住過。魏德友說，放牧守邊是自己的工作和職責(zé)，守著守著就習(xí)慣了，就一直干下去了。
六
今年6月29日，在人民大會堂金色大廳，魏德友獲授“七一勛章”殊榮�；氐骄频辏o握老伴兒的手說：“這是多大的榮譽和福分��！咱這輩子活得太值了！”
但魏德友內(nèi)心是忐忑的：這輩子所做的事情到底配不配這枚閃耀的勛章？相比那些拋頭顱、灑熱血的革命先輩，那些科學(xué)家、軍人，以及各行各業(yè)的功臣和模范，自己做的事情太平凡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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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德友在薩爾布拉克草原上放牧巡邊（6月8日攝）。新華社記者 胡虎虎 攝
有人問，魏德友為什么能夠堅持守邊五十余年？
為了名？從1982年往后的幾十年里，魏德友幾乎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，除了原來幾個老鄰居，幾乎沒人記得他。團里的通訊員管述軍聽說魏德友的事跡，前去采訪，被魏德友拒絕了兩次，直到第三次，才抹不開情面簡單講了講自己的故事。
為了利？他一直拒絕領(lǐng)取護邊員工資不說，直到現(xiàn)在還住在破舊的土房子里，直到2016年才用上了自來水，2018年才用上了電，兩位滿頭銀發(fā)的耄耋老人還在操勞著生計。
那到底是為了什么？魏德友說：“我只是在做一名共產(chǎn)黨員該做的事。”魏德友堅守的是一種精神、一種信仰！
夕陽西下，我們準備離開薩爾布拉克，回頭望去，那間土房子里亮起了燈，魏德友正給老伴打來洗腳水——這是多年來他唯一能彌補老伴兒的一種方式。
借著燈光，我們看到門口的旗桿上，五星紅旗在迎風(fēng)飄揚。
來源｜《人民日報》（2021年10月13日 第20版）楊明方 李亞楠，原題：《執(zhí)著的堅守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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