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、評工 (原題“部落會議”) 石普水 上世紀60年代農村生產隊社員們每天參加生產隊勞動,天天晚上都開會評工。社員們勞動一天收工回家,熱過一碗剩飯,匆匆洗完澡,廣播筒里就會傳來習以為常的開會通知——“喂!吃完飯到隊屋里開會呀!快些哇!” 會場設在隊屋。隊屋在我們20多戶人家的屋中間,5間茅草屋,又低又矮,成年人伸手能拉到屋檐上的稻草。隊屋大門是楓樹木板釘的,做工粗糙,甚至沒有刨平,留下明顯的斧頭口痕跡。隊屋左邊兩間是倉庫,破楓樹門老鎖著,里面放著“儲備糧”。右邊兩間是面坊,中間是牛拉的大石磨盤,“欏柜”在屋后左邊的角落里。前邊一扇小木窗戶,土磚砌的面廂緊靠在小木窗邊,墻上一口大鐵釘掛著墨水瓶制成的煤油燈,油煙一直熏到屋頂。 堂屋是主會場。一根楓樹作馱梁,把堂屋與面坊緊連,剛進屋就能聞到一股濃烈刺鼻的牛尿臊。一盞沒有玻璃罩子的煤油燈,打得老大老大,濃黑的油煙隨風搖曳著,飄向彎彎曲曲的松樹桷子,飄向布滿蜘蛛絲網的茅草屋頂。 隊屋正中墻壁貼著一張毛澤東主席像,兩邊是“聽毛主席話”“跟共產黨走”的對聯。毛主席像下擺放著一張破舊的雙屜桌子,這是主席臺。昏暗的燈光下靠墻壁坐著20多個人,一家一人參會。牛尿臊的面房屋里也有人,他們干脆在磨盤上或面廂案板上睡覺。男人們大都吸著自己生產的黃煙,吸足后用那很不干凈的手擦擦旱煙桿嘴銜的地方,禮貌地傳遞給身邊的人。這樣依次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地吸著,小聲說著話。那時的農民個個都吸黃煙,勞動時累了坐下來吸煙休息,緩解疲勞,天經地義,誰也不說偷懶,而且祖祖輩輩男人們都吸黃煙,據說“活血收潮”。 破桌子上桌邊坐著的兩個人:隊長、會計。喊廣播筒的就是“部落最高首領”,當時官銜叫“生產隊長”,此刻坐在破舊的雙屜桌子上主持會議。當時生產隊有隊長、副隊長、會計、婦女隊長、民兵排長,這些人組成隊委會,他們是生產隊的統(tǒng)治階級,掌握著一百多號人的命運。隊委雖然是比芝麻綠豆還小的官,但是他終究是領導階級,至少在生產隊沒有人欺負他們。 生產隊長由大隊干部主持全隊社員選舉,一般一個有名望的人提名,大家當場議論,最后大隊干部拍板定案。當時有一順口溜:“公社干部挎背包,大隊干部手叉腰,生產隊長扛把鍬”是最形象的寫照。隊長同社員一樣參加生產勞動,沒有什么補助工資,只是“扛把鍬”,勞動強度輕一點。有的地方沒人愿當隊長。 會議一般三個程序。第一項是評工!安柯涑蓡T”每天出工,男人10分,女人9分,老人小孩由隊委會按勞動能力評定5分或6分不等。一天中早晨2分,中午、下午分別4分。遲到由酋長裁定扣0.3分至0.5分不等。到河里荒場勞動每天12分。第二項是分工。第二天做些什么事,哪些人做哪些事,一一由隊長分派。第三項是隊長作指示。當天哪些人、哪些事沒做好,毫不留情地給予批評,年輕人挨批評多。第二天做哪些事,應該怎么做。 有事則長無事則短。一般會議也要一個時辰,年青人在第一項程序后早已習慣性地安然入睡,任憑“隊長”誨汝諄諄。好在隊長隊性格好,你睡你的,他講他的,各行其是。 這是第一類會議,每晚必做功課,日復一日,夜夜如此。就像我們中學每晚坐班一樣習以為常。而且家家到人,男人不在家女人或孩子去,否則你白天活白干了,也不知道第二天做什么事。 文化大革命期間會議是學習傳達上級會議精神。學習宣傳毛主席的“最新指示”,各項政治運動,五花八門,層出不窮。一段時間流行跳“忠字舞”,唱語錄歌,對毛主席指示“早請示,晚回報,中午對照”。那比“普九”驗收還要嚴格。沒背熟毛主席指示,不準回家吃飯,扣工分。上級會議精神一般也都是隊長傳達,在傳達中留下很多經典笑話。那時絕大部分人不識字眼,小學畢業(yè)生可以當會計是知識分子。一位隊長把毛主席語錄“灰塵照例不會跑掉”的“例”讀“列”,——后來我們整個部落的農民伯伯們也都無一例外都讀“列”,所謂“走的人多了,也便成了路”;他把“捧(棒)場”則讀成“棒”場。更有創(chuàng)造性的是他老人家解釋毛主席詩詞“世上無難事,只要肯登攀”則用更直觀的“現身說法”解釋:“‘世上無難事,只要肯登攀’什么意思?‘我坐在這里不動,等你們來攀(扳)’! 我經歷的第一位“隊長”——準確地說是三個自然村組成的大生產隊的隊長,相當于“部落聯盟首領”,是一位苦大仇深的老貧農,不識字,還有一個頭銜“黨代表”,人們當面都尊稱之為“尹代表”,背地里都稱他為“話哩”。該公有一個口頭禪“話哩”,每句話末尾都少不了“話哩”,“我們的話哩,大家的話哩,現在的話哩,開會。”有位年輕人曾仔細數過他一句話競然說了8個“話哩”,而且一氣呵成沒有憋氣。后來大家試著仿學,竟沒有一個人學全——現在看來 他應該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! 第三類會議是“決算”,用現在家話說叫發(fā)工資,一年到頭都“望烏(穿)了眼睛”。每年臘月二十后,把部落全年生產的糧食收入、油料等經濟作物收入全部計算起來,除以整個部落的工分,得出工分值。一般情況每10分工約4毛多錢,年景好時4.8角,年景差時4.3角。全年每戶出工多少減去分得糧食的錢,勞力多人口少的叫“進款戶”。在靠工夫吃飯的日子里,一個四肢發(fā)達頭腦簡單五大三粗的男人就是家庭的希望。 “打杵一督,我奀挑一百五六!”——這是當時的流行語。有吃的沒有做的當時就是“吃冤枉糧的” ,任何人都可以欺負他們。能進我現在半個星期工資的不亞于現在的人看千萬富翁,大家那羨慕的眼神,叫人豪情滿懷。勞力少人口多的叫“找款戶”,他家的糧食都鎖在隊屋左邊的倉庫里。幾家歡喜幾家愁!斑M款戶”是得勝將軍,趾高氣揚;“找款戶”則是敗軍之將,垂頭喪氣。每年決算都要進行到深夜,如果有余下十幾元錢都用炒油面,吃炒油面時沒有酒,但進款戶,找款戶在部落的茅屋里都發(fā)出粗豪的歡聲笑語,——那是真正的和諧社會! (2009.6.10)(2010.7.30)(2308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