誰主沉�。ㄖ衅�小說連載4——6）

散淡的人

四

周縈的肚子氣得鼓鼓的，吹彈即破。萬嗣光用了灰貓的絕招，往她的身體上一壓，氣是咝咝地放了許多，但肚子還沒有完全癟掉。一連幾天，她沉默寡言，神情呆滯，人整整瘦了一圈。憑心而論，誰碰到了這樣的事，心里馬上就能平息下來，除非她不是人。她恨周茜的無恥，恨萬嗣光的無情；兩者比較，她更恨萬嗣光。細想起來，這事沒有發(fā)生前，自已多年就懷疑萬嗣光了，只是嘴里不好說出來。往往女人的第三感覺是很靈的，比如他在床上，就像一個懶學(xué)生，從不愿意讀書，還總是逃課，偶爾做作業(yè)也是馬虎潦草。她感覺他有異常！有時，個把月他都沒有碰她一次。她疑惑地問，你到底是怎么回事？他思忖了一下，好一會兒才說，工作壓力大，沒心情，說得是吞吞吐吐的，聲音是歪歪倒倒的，語氣是躲躲閃閃的。她也沒有深入探究，認為這是個理由，也就信了，只好忍著，不提要求。此后，她從中藥店里買了名貴中藥，給他補身子。而他來之不拒，很乖，也樂意地喝了。可是，名貴中藥買了又買，就是沒有買回她的滿意效果來。她想，難道藥是假冒的？難道是他身體的那器官有氣質(zhì)性病變？她納悶著，一直找不到原因。她現(xiàn)在終于揭開了謎面，找到了答案，她得出的結(jié)論是，原來他在我的面前裝病貓！情緒煩燥，心里很悶，她打開了窗戶。春天雖然來了，草沒泛綠，樹沒發(fā)芽，天空中仍沒有一點春的味道，春天一如她的臉——滿目憔悴。風(fēng)從窗外涌入。二月春風(fēng)似剪刀，她打了個寒噤。她心灰意冷，這冷從骨頭中寒進了她的心里，又寒到她的意識中去了。一想到自己對他的真情付出，一想到為他所做的一切，她就認定自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傻女人，傻得可以上吉尼斯世界紀錄。當(dāng)年，她通過叔叔的關(guān)系，把萬嗣光轉(zhuǎn)為正式教師。整個萬家老屋呼聲一片，喊破了一邊天，她每次到萬家老屋，家人就圍了上來，那些眼睛是熱辣辣的，怪亮怪亮的，有說不出的興奮。她成了他們眼中的活菩薩。萬嗣光是一個心比天高的人，不久，他就不滿足于現(xiàn)狀，做夢都想改行，想調(diào)到行政單位，為自己的發(fā)展空間提供更好的平臺。他天天念叨，要和她一塊跑H市找叔叔。她認為丈夫要求進步是好事，也高興跑、樂意跑、興高采烈地跑。一有機會，她就去H市，去的次數(shù)她也記不清了，反正鞋都磨破了兩雙。為這事，她叔叔為萬嗣光找了尤縣長。一次，叔叔和她夫妻倆陪尤縣長吃飯，在酒桌上她認識了尤縣長。席間，尤縣長看了她幾眼，眼神是色迷迷的。憑女人的敏感，她第一感覺就認為這個人不是什么正經(jīng)料。過了一段時間，萬嗣光如愿以償，調(diào)到了縣政府當(dāng)秘書。做秘書期間，他很勤勉，筆頭練得不錯。但時間久了，他又有想法，他認為一個小秘書，無官無長放屁不響，總想頭上能戴頂帽子。他把這想法與她一說，當(dāng)時她還狠狠地表揚了他一句，“嗯，不錯，是塊可塑之材！”繼后，他夫妻倆又常跑H市。失望的是，不久，周長恒退休了，成為了一個普通公民。但尤縣長對她叔叔事先有個口頭答復(fù)，說給他一頂辦公室副主任的帽子。這個答復(fù)是他腦海中的一根救命稻草，可是，眼睛都盼瞎了，帽子一直還沒有發(fā)下來。尤縣長變魔術(shù)似的，用一根線的一頭系著帽子，把另一頭系著他的心，看不見又夠不著，鬧得他整天心里癢癢的，如著了魔一樣。俗話說，心魔勝似病，他快瘋了。無奈中，她再次求叔叔出面。她叔叔在電話中說：“人走茶涼，叔叔的時代結(jié)束了……”她感覺叔叔的聲音很滄桑，如時空深處吹來的風(fēng)，冰涼冰涼的，一直冰涼到她心里去了，她那美麗如花的臉，一下子就被這冰涼的風(fēng)給吹蔫了。“山重水復(fù)疑無路，柳暗花明又一村”。一次，她去萬嗣光的辦公室找他有事，偶然遇見了尤縣長。她禮貌性地叫了一聲尤縣長。尤縣長突然眼睛一亮，立馬說了聲，“哦，你是小周吧？”。事后，尤縣長在萬嗣光的面前說，“周長恒的侄女兒不錯不錯，看來很賢惠！”而這話尤縣長還跟萬嗣光說了多次，說這話時，尤縣長的臉上難以捕捉一個準確的表情，介于有意于無意之間。敏感的萬嗣光突然看到了希望，樂得屁股一顛一顛的，回家就跟她說了。萬嗣光說，“尤縣長記得你是周長恒的侄女兒，對你印象不錯。縈縈，你是不是給我單獨去找找尤縣長？”她略微作了一下思考，接著連連搖頭，“我去不合適吧——”她把一個吧字拉得內(nèi)含豐富，一臉的不情愿。一連幾天，萬嗣光反復(fù)在她面前磨唧，像一個無賴的小孩，像一個在媽媽面前要糖吃的小孩。她心想，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嗎？尤縣長的花邊新聞在縣里到處流傳，傳說縣委招待所有點姿色的服務(wù)員都被他睡光了，萬嗣光，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？！萬嗣光說，“夫榮妻貴的道理你總懂吧？你現(xiàn)在只是周老師，如果帽子往我的頭上那么一戴，不但我變了，你也跟著變——人們就稱你為周太太或周夫人了”。這癢癢一下子撓到她心里去了。她平常看到學(xué)校里一些科、局長的太太們，眼空無物，就連校長也不在她們的眼里，每說一句話，都有人呼應(yīng)，辦事在舉手投足之間，她們的氣質(zhì)與眾不同，連昂起的下巴都顯得高貴。然而，萬嗣光的話雖然打動了她的心，但她仍不想去，她問了萬嗣光一句，“天天和縣長打交道，你有的是機會，這話你為什么不說？而要我去說？”萬嗣光那張白白的臉，一下子皺得就如一張揩屁股的衛(wèi)生紙，“我和尤縣長當(dāng)面要官？這話怎么說得出口？你說效果就不一樣了，你是周長恒的侄女兒，尤縣長曾答應(yīng)過你叔叔，這，他總要講點面子吧，你找他是冠冕堂皇，理由充分，況且他對你的印象不錯，記得你的，你說呢？”一想到這里，就有火。她嘆了口氣，點燃了一根香煙，拼命地吸了一口，接著就響起了一串驚天動地的咳嗽聲�？粗�裊裊升騰的煙霧，她神思飄渺，慢慢地，眼前出現(xiàn)了那傷心的一幕——那天雨夜，萬嗣光帶她去找尤縣長。尤縣長是一個外地交流來S縣的干部，住的是單人宿舍。尤縣長見到她后，激情地跑上前來和她握手，并熱情洋溢地讓她坐下。坐下沒到二分鐘，萬嗣光對尤縣長說，“尤縣長，朋友找我有點事，我去了�？M縈，尤縣長是叔叔的老朋友。尤縣長常常提到你，你陪尤縣長坐會兒，說會話，我一會來接你”。尤縣長一臉笑容，點了點頭，“去吧，去吧”。她驚訝地看著萬嗣光，嘴里又不好說什么。見萬嗣光朝她笑了笑，轉(zhuǎn)身就出去了……周縈又拼命地吸了一口煙，淚水被煙霧嗆了出來。那一夜，那一夜，萬嗣光并沒有來接她；那一夜，那一夜，她把那一夜深深地刻在了骨子里；那一夜，那一夜，外面電閃雷鳴，她在心中吶喊，萬嗣光，我為了你，我豁出去了，于是，心雨淅淅瀝瀝不停的下。又經(jīng)歷了多少個那一夜，萬嗣光副主任帽子終于在鬼魅的夜晚中制造出來了。戴了帽子后，他跟換了個人似的，整日里是精神抖擻，容光煥發(fā)。在家對她是關(guān)懷備至，尊重有加，什么都聽她的，仿佛她就是尤縣長。不久，尤縣長升任縣委書記，萬嗣光更是把她當(dāng)成了活菩薩，她成了他心中的女神。讓她納悶的是，用這樣無恥的手段做了官，而他的臉上除了笑還是笑，是一如既往的笑，繼往開來的笑，笑得是沒完沒了，笑得讓她認不出他是自己的丈夫了。他還常說，“尤書記這個人還是很講交情的，記得你叔叔，他是我們一家人的恩人！沾了他的光，我們的家就有了富貴的氣象。這棵大樹，我們一定要牢牢抱住”。她知道，他說的這些話是給她留面子，結(jié)果是欲蓋彌彰，讓她聽得心里一陣陣的難受。之后，他自己主動接觸尤書記，還帶著她去見尤書記，又叫她去單獨找尤書記。尤書記在S縣的十年中，萬嗣光終于由一個普通教師爬到了教育局局長的位置。尤書記調(diào)往省城后，萬嗣光的職務(wù)就定格在局長的位置上，沒有任何的物理變化。當(dāng)了局長，找他的人特別多，送禮的人都踏破了門坎。萬嗣光對她說，“人要有大眼界，一點煙酒發(fā)不了什么大財”。拿他的話講，“只有這樣，才有虎威”。一般別人送的禮，他不當(dāng)面拒絕，還連連稱謝。送禮的人一旦出了門，他就笑了笑，用手有力一揮，說了句，“退！”她一直當(dāng)著他的賢內(nèi)助，陪他無數(shù)次上人家的門退還禮物。退禮物時，萬嗣光笑瞇瞇的，一只手緊握著別人的手，另一只手在對方的肩頭拍了一下，“你的事我心中有數(shù)。不要搞這些名堂，俗！我們什么關(guān)系？誰跟誰呀”說得十分親切，樣子挺像一個江湖老手。煙頭一下子燒痛了她的手，她醒過神來，然后重重地嘆了一口氣，她在心中說道，萬嗣光，我哪一點不是為了你，為了你我不惜一切！你當(dāng)官我高興，你榮耀，我替你自豪。如今你是這樣待我，你對得我起嗎？你——！哎，真是被條睡得一把筋，還摸不透丈夫的心。萬嗣光，你今日春風(fēng)得意，整天笑靨動人，你還記得你被張本然搞得狼狽不堪，那張哭喪著的臉嗎？五張本然又準時來上班了。他從來不遲到早退。他職務(wù)雖是督學(xué)，但級別與萬嗣光平起平坐，是正科。像他這樣的人就是遲到早退很正常，沒人說他什么，哪怕他不來上班也不會有人說他什么，因為他壓根就沒有什么事，他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。每天上班，他要做的事，就是拖拖自己辦公室的地板，擦擦桌椅，接著到開水房去提一瓶開水來。而后坐定，漫不經(jīng)心地喝著茶，氣定神閑地盯著報紙。他的眼、手、嘴有明確分工，喝茶時，眼睛仍在報紙上堅守崗位，認真履行職責(zé)，從不脫崗；想喝茶時，手就將茶杯自動送到嘴邊，眼睛仍然盯在報紙上，嘴喝茶眼看報，各司其職，工作秩序井然，配合得天衣無縫。別人看報是瀏覽消遣，看看標題，或有選擇性地看，而他看報是極其專注的那種，眼睛從報頭走到報尾，走得是慢悠悠的，慢得像蝸牛在爬。讀報時，他仔細得連一個標點符號也不放過，他把一張報紙自上到下看一遍，再由下到上復(fù)讀一遍，從左到右咀嚼一遍，重點文章回味一遍。好文章，他會把喜悅和興奮及時的掛在嘴角上，對寫得不咋樣的文章，他的眉頭緊蹙，眼睛瞇成了一條縫，瞬間，又很麻利地將輕蔑晾在那彎彎的嘴角上。他是一個很挑剔的人，個性很特別。往往這樣的人是有本事的人，是有真才實學(xué)的人；不然，就是一個眼睛和心理有病的人。張本然理所當(dāng)然的屬于前一種人。張本然在一所牌子響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陌不沾髮W(xué)畢業(yè)。畢業(yè)后分配在河口中學(xué)任教。當(dāng)時，他在這所名不見經(jīng)傳的鄉(xiāng)級中學(xué)可以說是當(dāng)然的領(lǐng)軍人物。在這所學(xué)校里，他有幸地和而今的萬局長同過事。在這所學(xué)校任教不久，張本然就被孫超校長提拔為教務(wù)主任。張本然沒有讓孫校長失望，在他的帶領(lǐng)下，教學(xué)工作有了很大的起色，每年中考都奪得了驕人的成績，有不少的學(xué)生考上了省、市重點高中。于是，這所學(xué)校聞名遐邇，聲名鵲起！一度有不少的學(xué)生家長找關(guān)系，讓孩子來河口中學(xué)就讀，這讓校長孫超整日里是樂呵呵的，像撿到金元寶一樣，連睡著了，臉上都是笑瞇瞇的。有了張本然給孫校長教學(xué)撐腰，使往日灰頭土臉的孫校長突然搖身一變，變得神采奕奕，他每次上教育局去開會，頭是抬得高高的，腰是挺得直直的，說話雖是一如既往的謙虛，但聲音是洪聲亮氣的。孫超和張本然一個是佰樂，一個是千里馬；他倆是高山流水遇知音，又如俞伯牙和鐘子期相見恨晚。這關(guān)系非常的鐵，牢不可破。沒想到，一天，張本然像一團烏云，又像一道閃電，氣沖沖地跑來找孫超，他怒如金剛，把一張復(fù)合板的桌子一掌就拍出了一個窟窿。孫超一臉驚悚，小心問道，“張主任，誰惹你生氣了？”。張本然把一雙瞇縫眼一瞪，瞪得跟鈴鐺似的，臉上的肌肉一扯一扯的，“還能有誰？萬嗣光唄！”孫校長嘿嘿一笑，用手做了一個往下壓的動作，“張主任，有話好說，有話好說，坐下慢慢說”。“今天有幾個班的班主任來找我，要我把萬嗣光老師換掉，說他根本不勝任當(dāng)教師。學(xué)校里有幾個班的學(xué)生已經(jīng)串聯(lián)好了，說再不換人他們就罷課……”說實話，讓萬嗣光帶中學(xué)的課，實在有點為難他。不是他對教學(xué)不負責(zé)任，而他作百倍的努力也得不到學(xué)生的認可。他是一個文革的高中畢業(yè)生，他的學(xué)生時代基本上是在抓“走資派”批“臭老九”和“不學(xué)數(shù)理化照樣走天下”的口號中度過的，那年代，學(xué)生在校就棄筆從戎，當(dāng)了紅小兵又當(dāng)紅衛(wèi)兵，真可謂是戎馬倥傯。萬嗣光雖是個高中生，但肚子里能有多少真才實學(xué)？他做教師不久，正是國家重視知識的年代，望子成龍，望女成鳳是家長們的一致愿望，也是學(xué)生們的人生金色夢想。因此，萬嗣光被學(xué)生們拋棄，被歷史淘汰，是形勢發(fā)展的必然。孫校長聽完張本然講的情況后，眉頭緊蹙，臉色凝重，嘴里咝咝地抽著冷氣。過了好一會兒，他用平緩的口吻說，“萬老師帶課是不行，與你們這些科班出身的本科生相比……”“他做我們的學(xué)生都不夠格！”張本然打斷了孫校長的話，說話的底氣和樣子，全然不像一個文弱書生，有“喝斷橋梁水倒流”的英雄本色。孫校長的臉上，頓時堆上了為難又鉆出了無奈，他說，“其實，萬老師也沒帶什么主課，就帶了幾個班的政治課，你看……”說話的聲音是和風(fēng)細雨，口氣中有寬容有商量，還有噎在喉嚨里不好說出的隱情。“孫校長，政治課同屬考試科目，同樣納入記分。我知道萬嗣光的背景，他是市教育局局長的侄女婿。如果學(xué)校前怕狼后怕虎的，要平衡和顧及種種關(guān)系，那我的教學(xué)工作就無法抓好了。何況他的背景只是一個市局局長，就是國家教育部長也不行！我相信領(lǐng)導(dǎo)們會顧全大局，決不會因小失大”。孫校長又咝咝地吸著冷氣，手不停地搓著，眼神在認可和不認可中游移不定，一張和善的臉上，涂上了一層又一層的為難之色。爾后，他苦笑著，“你讓我考慮考慮吧”。說話的聲音很小，低于40分貝。“校長，你就別拖泥帶水了，這容不得你作太多的考慮，你必須下定決心，揮淚斬馬謖。不然，我就主動請辭教務(wù)主任的職務(wù)，因為，我無法向?qū)W生們交待”。 “別！別！別！”話一落音，孫校長走進了沉思的空間，沉思得如睡了似的，一會兒又慢慢醒來，醒透了才說，“是要把萬老師換了，不換也無法向?qū)W生的家長們交待；再者，這也不是你一人的意思是吧？是許多老師意思的意思是吧？惡人不只是我一個，也不只是你一個，我說的對吧？”最后，他無奈地笑了笑，用手點了點張本然，“讀了一肚子的書，活像一個莽張飛！本然，你聽我一句勸，性格要改，以后你可能要挑更重的擔(dān)子，急躁不得，要慢慢來，急躁會閃腰的”。答復(fù)張本然的事，孫校長做到了言而有信，沒過幾天，就把萬嗣光安排在總務(wù)處，與周縈一起搞后勤工作。萬嗣光受到這當(dāng)頭一棒，他的顏面大為失色。人爭一口氣，佛爭一炷香，他暗自下著決心，夜里發(fā)奮苦讀，久之，還真讓他學(xué)了不少的東西。他認為有了資本，想重振旗鼓，一次，他在背地里求張本然，請求重出“江湖”并表了一大堆決心，說話的神態(tài)酷似在讀一份請戰(zhàn)的血書。張本然瞇著眼，輕輕地問了句，“是教學(xué)質(zhì)量重要？還是你的面子重要？”他的話一落音，上下兩片嘴唇就如蚌殼一樣，輕輕一合，把萬嗣光的強烈愿望拒于千里之外。張本然說話的神態(tài)難看，一張臉拉得很長，讀了一肚子的書卻安上了一副倔驢的面孔。從此，萬嗣光就對張本然有仇。出人意料的是，他見著張本然還陪著一臉的笑，一聲張主任又一聲張主任的叫著。不久，萬嗣光、孫超、張本然先后從河口中學(xué)調(diào)離了，萬嗣光改了行到了縣政府當(dāng)秘書，張本然到縣中任校長，孫超調(diào)到匯豐鎮(zhèn)中心學(xué)校當(dāng)校長。張本然在縣中任校長期間，教學(xué)工作抓得有聲有色，高考錄取率不斷上升，刷新了縣中記錄，躍上了歷史的新高，曾多次位列全市第一，讓這所中學(xué)成為了省級重點中學(xué)。可是，萬嗣光一上臺，就把他調(diào)到教育局當(dāng)督學(xué)。張本然到教育局任督學(xué)有五年時間了。這樣有才華有作為的人為什么會來當(dāng)督學(xué)？人們心里清楚，不言而喻。那么張本然在局里的人緣怎么樣呢？說不上好，也談不上壞。他有一個致命的缺點——認死理，說話直爽而又帶有明確的攻擊性，炮轟的目標是領(lǐng)導(dǎo)層的腐敗。一般的同事不敢和他交往，怕惹事生非，能繞則繞，繞不了的，則投之一笑，他在局機關(guān)里基本上是孤家寡人一個。一張報紙看完了，張本然一天的工作也就完成了，他呷了口茶，然后起身活了活腰。他看看了看表，距下班時間還早，于是又坐下了，他合著眼皮，一動不動，又開始了一天的“班睡”。班睡一詞是秘書小王為他發(fā)明的，說上班的時間睡覺叫班睡。他在似睡非睡中，突然聽到了敲門的聲音，他陡然抬起眼皮，看到了匯豐鎮(zhèn)中心學(xué)校校長趙玲玲進了局長辦公室，接著又聽到砰的一聲，門關(guān)上了。張本然合上了眼皮，嘴角上露出了一絲輕蔑，鼻孔中輕輕地哼了一聲，心里質(zhì)問著，趙玲玲，你憑什么當(dāng)中心學(xué)校校長？看到趙玲玲，他的氣就不打一處來，同時也讓他想起了自己的老領(lǐng)導(dǎo)、好朋友孫超。一想到現(xiàn)在處于苦難中的孫超，他的心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。六張本然心里深深地喚了一聲孫超老哥，接著心里一陣難過，情緒的潮水瞬間就漾到了他的臉上。平靜后，臉上的表情也就被他收拾完了，接下來，又繼續(xù)他的“班睡”。雖然他坐在那里風(fēng)吹不走，雷打不動，雙眼睡意朦朧，但思維很活躍，思維決不甘心如軀殼那樣：一動不動。他個性很怪，而了解他的人都說他是個好人，因此，他外面有不少的朋友，并不像在局機關(guān)里做這樣的孤家寡人。他在心里認真摸排了一下，要說朋友，孫超跟他是最要好的朋友，他倆之間無話不說，什么推心置腹、丹誠相許、 瀝膽披肝、肝膽相照這些詞，好像是專門為他倆量身定做的。拿他倆的話說，我們倆是臭味相投。其實，他和孫超的性格是完全不同的，他說話不繞彎，眼中容不得沙子，視氣節(jié)為生命，長一身站著死豎著埋的骨頭；孫超謙虛謹慎，做事小心翼翼，是一個排隊站最后，走路靠墻邊的人。孫超欽佩他剛正不阿，說他有魄力有能力有學(xué)識，是一個難得的人才；他則服絕了孫超的修養(yǎng)，對一些棘手的事，孫超都能化解，有和風(fēng)吹綠萬物、細雨潤物無聲的本領(lǐng)，有人格力量，有親和力，有凝聚力！一次，他笑著說，“你是趙剛”。孫超哈哈一笑，“那你就是李云龍，天天亮劍”。自河口中學(xué)分手后，雖一個在縣城，一個在鄉(xiāng)下，但他倆經(jīng)常見面。一段時間沒見，他就打電話，張口就罵，“你個狗日的，你死啦！”孫超在電話中嘿嘿地笑著，“臭嘴！我活得神氣活現(xiàn)的。放心，我在死前會通知你，要你給我寫悼詞”。這樣的鐵哥倆，沒有一起同過窗，沒有一起扛過槍，更沒有一起嫖過娼，但心心相印，他的情況孫超是一本全知，孫超的情況他也了如指掌。讓他最驕傲的是，他和孫超曾是教育界的驕子！孫超在匯豐鎮(zhèn)中心學(xué)校任校長多年，教育工作一直抓得很出色。前任局長曾對他倆說，“人說，你倆是校長王，我看這個評價客觀中肯。城里有張本然，鄉(xiāng)下有孫超，都是呱呱叫！如果多出些像你們這樣的人才，我教育系統(tǒng)將會是錦上添花”。可是萬嗣光上任不久，這倆個大紅人就像被墨潑了一樣，黑得無可復(fù)加。他是第一個被萬嗣光拿下的。他心里明白：萬嗣光如周瑜小兒一樣的小氣量，怨恨河口中學(xué)那樁糗事，調(diào)他在局里當(dāng)督學(xué)是情理之中的事。按理說，孫超不應(yīng)和他一樣的下場，不說升官，保全職務(wù)應(yīng)沒問題，可是不久也被拿下了，改任為匯豐鎮(zhèn)中心學(xué)校督學(xué)。他曾對此事不解。經(jīng)孫超分析，因河口那糗事，不排除萬嗣光對他有意見。他認為這不是主要的，主要的是，匯豐鎮(zhèn)中心學(xué)校趙玲玲的出現(xiàn)，讓他丟了校長的帽子。趙玲玲中專學(xué)歷，畢業(yè)后被分配在匯豐鎮(zhèn)中心學(xué)校當(dāng)會計。書雖讀得不多，但有獨門絕學(xué)——流轉(zhuǎn)的眼波表情豐富，會用眼睛說話，是個貨真價實的表情博士。人長得很有姿色，酷似電視中扮潘金蓮的演員，氣質(zhì)不凡，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，一路扭出許多性感，讓人想入非非。那時，他聽孫超這么一說，睜著一雙迷惑的眼睛，像不認識孫超似的，說了句，“你因她的屁股而丟了帽子？”孫超白了他一眼，“我沒有這樣的艷�！�。一次，萬嗣光來匯豐鎮(zhèn)中心學(xué)校視察，他和趙玲玲的一雙眼睛立馬就對上了光，這個光對得很準，就像在眼鏡店里驗光一樣。不久，趙玲玲就隔三差五去縣城找萬嗣光。再后來，孫超轉(zhuǎn)任督學(xué)，趙玲玲當(dāng)上了中心學(xué)校的校長。那次，孫超和他談到這個話題時，他對孫超說，“這只是你的懷疑，任何事要講證據(jù)，不能憑自己的猜測”。孫超說，“絕對！”然后吐了一口痰，仿佛萬嗣光和趙玲玲如這口痰一樣的骯臟。孫超說，“當(dāng)了督學(xué)，他心里比較平靜，反正自己也五十多歲了，不戴這個帽子反而輕松”。接著孫超又無奈地嘆了一聲，這聲嘆息，嘆得很不平凡，嘆出了一個讓人驚訝的故事。這個故事發(fā)生在前三年。孫超的兒子孫明對老爸的下臺耿耿于懷，認為丟了老爸的面子，于是，就暗地里注意趙玲玲，當(dāng)上了私家偵探。孫明認為，就是老爸不當(dāng)這個校長，也輪不到趙玲玲。比她資歷深，學(xué)歷高的人多得去了，為什么是她當(dāng)校長？他認為她除了一張漂亮的臉蛋外，其他一無所有。孫明感到蹊蹺，他要去探索發(fā)現(xiàn)，要用探究求真的科學(xué)態(tài)度去求證實事真相。他認為，人活得不明不白糊里糊涂是最悲哀的。一次，孫明跟蹤趙玲玲去了縣里，他見趙玲玲上了教育局大樓后不久就出來了。他接著跟蹤，一直跟蹤到瑞安國際大酒店，見趙玲玲去了客房部登記。沒過十分鐘，小車司機就把萬嗣光送到了這家賓館。萬嗣光下車后，小車司機一掉車頭，呼的一聲開回去了。后來，孫明就一紙人民來信反映到了縣紀委。可是，趙玲玲和萬嗣光攻守同盟，死活不承認這件事，紀委就把這個案件懸在那里，一直懸而未決。讓孫明沒有想到的是，趙玲玲一紙訴狀送到了人民法院。人民法院開庭一審理，認為被告孫明在沒有任何證據(jù)的情況下攻擊他人，系無中生有，是蓄意誹謗他人，而且造成了惡劣影響。結(jié)果，孫明被處以刑事處罰。俗話說，福無雙至，禍不單行。孫超的愛人見兒子被關(guān)進了大牢，整日里是哭哭啼啼的。原本就有心臟病的她，幾天后，就因一口氣上不來，眼一閉，腿一伸，去陰間討公道去了。一個完整的家，一眨眼就變得空蕩蕩的，孫超克制自己，不讓哭聲哭出來，可是淚卻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，他看著老伴的遺像，噥噥地說，老伴，你為兒子而死，這我理解，你為公道而死，我也理解；可是，你就這么走了，你知道我的心里有多痛嗎？我心痛啊，老伴！看著淚流滿面的孫超，聽著孫超這些傷心的話，他也陪著流淚。他說，“趙玲玲隔三差五就去萬嗣光的辦公室，說是去匯報工作，哪有許多工作要匯報的？明人一眼就能看得出來，有貓膩！可是，現(xiàn)在是法制時代，任何事要講究證據(jù)，沒有證據(jù)怎么告？結(jié)果把自己賠進去了吧，這事你怎么不事先告訴我？”孫超苦著臉說，“當(dāng)不當(dāng)校長我無所謂，校長也不是該我一人當(dāng)?shù)摹？墒牵�事先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，是兒子瞞著我和老伴干的。要是知道這件事，我絕對阻攔，不然這事根本不會發(fā)生的。這孩子年輕氣盛，自作主張，結(jié)果送了他母親的命！”他說得氣呼呼的，一臉的恨鐵不成鋼。“現(xiàn)在打算怎么辦？”“我一生沒有告過狀，現(xiàn)在是家破人亡，我要把這狀告到底！討回公道，這是對孩子死去的娘的一個交待”。孫超睜著雙仇恨的眼睛，梗著脖子，一挺腰，臉上有一種哪怕粉身碎骨也義無反顧的壯烈。“告誰？”“趙玲玲”。“怎么告？你這不是走你兒子的老路嗎？”孫超茫然不知所措，噥噥地問了句，“怎么辦？”“彼路不通走此路。指揮和掌舵的是誰？誰是禍起的根苗？別看他道貌岸然，其實他的問題多得很，不僅是男女關(guān)系的問題。告倒了他，你也就出了口惡氣，嫂子也就冥目了”。孫超點了點頭，嘀咕著，“是這么個理，如何才能找到突破口呢……”沒等孫超說完，他微微一笑，笑有禪機，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搓動著，像在數(shù)票子；然后一臉冷峻，手不停地做著一連串的動作，如用啞語述說著突破口在哪里，緊接著，又圈了圈幾個打擊的目標。孫超終于明白了他的所指，不斷地嘀咕著，“這太難啊……”“老哥，還有我呢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”他拍了拍孫超的肩膀，一臉的自信。孫超感覺到他的掌心中有溫暖，有關(guān)懷，有情有義，還有將革命進行到底的堅強決心。此后，他向自己下命令——張本然，你給我沉住氣，管住自己的喇叭嘴！不久，他真的做到了，變得沉默寡言，在機關(guān)近三年的時間里，嘴都閉臭了。雖然瞇著眼睛，但今天孫超的那張愁苦的臉，一直在他眼前晃蕩著，又晃進他的心里，晃到他的深不可測的意識中去了……嘟嘟嘟，嘟嘟嘟……突然，手機十萬火急地叫了起來，一下子攪了他的“班睡”。他看了一眼手機號碼，瞇縫眼里就閃出了一道光亮，他迅速地把手機按在了耳朵上，開口便問，“怎么樣？”接著，他于電話中反復(fù)地說，“嗯，好，嗯，好，嗯好……”一聲嗯，一聲好，嗯好得眼睛瞇成了兩條線，臉上有久旱逢甘霖的激動，還有久違的笑容�！澳阍跇窍碌戎�我，我就到”說完就叭地一聲掛了電話。他笑瞇瞇，瞇瞇笑地出了辦公室，步子匆匆，笑的神態(tài)里還摻了匆匆忙忙。秘書小王在樓道口見到他那個樣子，取笑地問了句，“張督學(xué)，班睡的夢醒了？”他跟聾了一樣，可是，笑仍然固化在那張臉上。什么事讓你這么高興？比發(fā)了一萬塊錢的獎金還高興，莫非腦子里上了霧？笑得傻傻的，一張臉好像傻瓜藤上開的花，不正常！小王很好奇。好奇心一口氣把小王帶到了窗口，他往下望去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