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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(fā)表于 2013-8-14 15:47:49|來自:中國安徽安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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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滿肚子故事的老人去世了(上)
——回家(94)
石普水
(1)
一個滿肚子故事、滿肚子民歌的老人在農(nóng)歷六月二十五日去世了!
聽到消息時我正在家里赤膊給孫子寫信。等我匆匆忙忙穿好衣服來到他家時,老人已經(jīng)擱鋪了。按照我們地方風俗,人不能死在床上,必須在臨死前抬上門板,此謂之“攤門板”;而且兒子媳婦都在這時來看著老人咽氣,這就是所謂 “送老” , 或叫 “送終”。
好一陣忙亂。孝子,我當老板的弟弟跪在門板前燒紙,這就是所謂的“買路錢” ,也叫“送路錢”——是亡人人到陰曹地府的第一筆錢,家鄉(xiāng)老人所謂“窮家富路”。 而且那“送路錢”紙有三斤四兩之多,大熱天,持續(xù)37度以上高溫,燒紙非常熱,但是孝子還得一張一張的燒,孝子難做。≈劣跒槭裁础八吐峰X”是三斤四兩,肯定有來歷的,但是我不知道——問過道士和地仙,他們也不知道。兩個年紀大的人“進材” 。用濕毛巾擦洗遺體,換上新衣服,據(jù)說要“上七下五”才合禮儀,但是我們家鄉(xiāng)一般只有“上四下三” 。禮儀前傳后教,入鄉(xiāng)隨俗,大約以前家鄉(xiāng)都是一些窮苦勞動人民,穿著這樣就算夠體面的了,誰能全部合乎周禮呢?
我?guī)椭Ч撞。棺材四角用四塊土磚墊。精通世故的人私下里說,用這四塊土磚墊米甕,米永遠打不完——聚寶盆。。ǖ俏移剿卮蟠筮诌郑改鸽p親都亡故了,但是這四塊土磚都被大哥精明的岳母搬去了,怪不得我一生發(fā)不了財!此是題外話。)女人們忙著煮一碗半生半熟的飯,此謂之“倒頭飯” ,為亡人“餞行”——言外之意吃飽飯走,不到陰間做餓死鬼。為什么是半生半熟的飯?想來因為半生半熟的飯難消化,農(nóng)村人叫“經(jīng)餓” 。陰陽一理——其實這是饑餓歲月的現(xiàn)實寫照,寄托了那個時代人們對亡人的關照,是時代的真實產(chǎn)物!焚化紙轎、紙籃,致哀送靈,等候遺體冷卻后再移送進棺,棺內(nèi)下墊石灰,頭墊枕囊,口含茶米,臉蓋面紗,腳墊灰包,手握陪葬器皿,再以青布掩蓋全身,然后在合家舉哀聲中蓋棺入殮,停柩于祖堂東側。棺前掛孝幛,擺香案,點長明燈,設跪拜位,作為治喪靈堂。
“進材”還有一道手續(xù)。孝子戴著草帽到塘里端一碗清水,并且用草帽遮著日光,用青色布、清水洗亡人胸口,下面孝子跪著叫:“爹爹,來家喝清茶,莫到路上喝渾茶!”并且喊三聲。老人們說,人死七天才死心,雖嘴里不能說話,但是心里清楚,聽得見親人的叫喚。這樣做,亡人就會記得自己的老家的。
——不忘故土!別忘家鄉(xiāng)!這不是迷信,這是對亡人的一種寄托!
“進材”后是請地仙看日子,請道士做法事。“雨來著,風來著,道士姆媽馱鼓來著!”我們小時候經(jīng)常這么喊。果然不一會道士就來了,真是召之即來。富有戲劇性的是,第一個道士來后,第二批又來了兩個道士。后來的道士說這里是他的“壇口” ,自古就是他的業(yè)務勢力范圍,按行規(guī)應該他們做。主人說話了,道士是他請來的,他沒有接到“行規(guī)”的 “相關文件” !道士問為什么不讓他做時,主人說他們“捉砣” ——或者是漫天要價。我沒有介入這場論戰(zhàn),這不關我的事。地仙也很快來了,問亡人、兒子、孫子的生辰八字,接著查找黃道吉日。選擇了七月八日。
太陽快落山了,最后一個節(jié)目是“送油”到村堂廟。人死了,蓋棺論定,村堂廟的領導們要給他算賬,這人一生吃了多少米,多少油,做了多少善事,多少惡事,算清賬,注銷戶口,才能發(fā)送到陰曹地府。老人們甚至說,早年人死后,夜里有人聽見村堂廟的算盤敲得霹靂巴拉響。村堂廟,相當于現(xiàn)在的村委會,那時只管吃的,不管計劃生育也不管修路。村堂廟的路我本來老熟的,大集體時經(jīng)常在那里做農(nóng)活。但是,一路上草特別深,來到村堂廟旁邊,前后左右都是茂盛的草,哪里看見村堂廟的蹤影?老革命遇到新問題了,打電話回去問人,說哪里哪里,我說我就在這里,但就是沒有村堂廟!怪事!硬著頭皮在草叢里再往前走,最茂盛草的叢里一簇樹,低矮破舊的村堂廟原來就在那一簇樹里!
滄海桑田。
(2)
準確地說,去世的老人是我堂叔。
一個月前,妻親耳聽見叔叔說:“我這一肚子故事,一肚子民歌就要帶到棺材里去爛了!”——言外之意,他舍不得死。
誰舍得死呢?而今這么好的日子誰舍得死?蛇蟲螞蟻還貪生呢。族叔也真正的舍不得死,他十多天前就不省人事,我看見他嘴張開,臉色灰白,一副死像,好像只有一口氣在,隨時有死的可能。兩個兒子媳婦從廣州匆匆忙忙回家。十來天族叔不吃不喝,就這么熬著,竟然不咽氣,他真正舍不得死,咽不下這口氣。兒子叫赤腳醫(yī)生來看,赤腳醫(yī)生不給開藥,說這么大年紀,身體都這樣了,沒必要,搞到縣城醫(yī)院治療說不定死在醫(yī)院。
現(xiàn)實無情。人固有一死。生老病死是客觀規(guī)律,他舍不得卻又無可奈何。俗話說,閻王注定三更死,斷不留人到五更。
叔叔終于死了。我很惋惜。近年來我頗感興趣的收集古老民歌,民間傳說故事,怎么沒有想到他呢?遠在天邊,近在咫尺,失之交臂。
他“一肚子故事,一肚子民歌”? 我琢磨著他的話。叔叔比我大二十七歲, 我們接觸五十多年了,平時并沒有聽他講多少故事,沒有聽他唱過多少民歌。啊,有一次,記憶中唯獨一次。大集體時,一次在稻場上打谷把,他跟張舅母對歌。那時他們都四十來歲,手上不停的做事,嘴里對山歌。開始好像是男女打情罵俏,后來互相對罵,并且越來越上勁。他們倆那真是棋逢對手,將遇良才,互不服輸。手不停做事,嘴不停對歌,我們幾十個社員則都停下來做觀眾,做評判,做拉拉隊,吆喝著吶喊助威。一眨眼時間過去四十年多年了,張舅母前年作古,如今他也仙逝,一個民歌時代結束了。
我很惋惜。
我的父親去世時八十四周歲,當時石屋最高壽;叔叔今年八十有五,是石屋歷史上最老的壽星。在我的印象中,叔叔平時不大說話,勞動休息時默默吸著黃煙。做事不急不疾,慢慢騰騰。不大說話,不顯山不露水。說話時不快不慢,不時有幽默風趣的語言招來哈哈一陣大笑。沒有聽他講故事。叔叔喜歡喝酒,而且酒量比較大。有一回,不知到哪一家親戚家喝酒喝多了,特別的興奮,一路小跑,把身上衣服脫下來,路上女人看見了,以為是傻子,嚇得也跑。叔叔越發(fā)興奮,邊跑邊喊“牛猖瘋呀!”“牛猖瘋呀!”在甲魚咀干活回來,下齊腰深的水,族叔干脆把褲子脫下來,在女人面前大搖大擺,弄得女人們不敢看他。族叔倒是大大方方,“痾屎的不丑丑了過路的?誰沒有看見過這個東西?”他風趣不風流,風嘴不風心。他一生冰清玉潔,跟嬸嬸忠貞不渝。
叔叔身體特別好。五短身材,有力氣,做事有訣竅,得法。推車別人要女人拉車,他一個人還比別人多。走路看上去不快,但是勻速運動,結果走到別人前面去了。三九天天寒地凍,水庫里冰塊下面清清楚楚看見魚兒結成了團,別人臨淵羨魚,他脫赤腳拿挺網(wǎng)走下冰塊里,挺了兩網(wǎng)大大小小鮮蹦活跳的魚。在別人看來這回肯定被凍病,但是族叔一點事也沒有,他是金剛不壞身。他的腸胃特別好,世界上什么東西他都吃,死雞,死鴨,死狗,死豬,別人不敢吃,他都吃,而且什么事也沒有。
(2013.8.2~5)(待續(xù)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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